冤家

中山狼,无情兽,全不念当日根由。

一味的娇奢淫荡贪欢媾。

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,

作贱的公府千金似下流。

叹芳魂艳魄,一载荡悠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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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

(冲末扮崔子玉,诗云)天地神人鬼五仙,尽从规矩定方圆。逆则路路生颠倒,顺则头头身外玄。自家晋州人氏,姓崔名子玉。世人但知我满腹文章,是当代一个学者,却不知我秉性忠直,半点无私,以此奉上帝敕旨,屡屡判断阴府之事。果然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如同影响,分毫不错,真可畏也。我有一个结义兄弟,叫做张善友,平日尽肯看经念佛,修行办道。我曾劝他早些出家,免堕尘障。争奈他妻财子禄,一时难断,如何是好?(叹科,云)嗨,这也何足怪他,便是我那功名两字,也还未能忘情。如今待上朝取应去,不免到善友宅上,与他作别走一遭。正是:劝人出世偏知易,自到临头始觉难。(下)(正末扮张善友同老旦扮卜儿上,云)自家姓张,是张善友,祖居晋州古城县居住,浑家李氏。俺有个八拜交的哥哥是崔子玉,他要上朝进取功名,说在这几日间,过来与我作别。天色已晚,想是他不来了也。浑家,你且收拾歇息者。(卜儿云)是天色晚了,俺关了门户,自去歇息咱。(做睡科)(净扮赵廷玉上,诗云)釜有蛛丝甑有尘,晋州贫者独吾贫。腹中晓尽世间事,命里不如天下人。自家姓赵,双名廷玉。母亲亡逝已过,我无钱殡埋。罢、罢、罢,我是个男子汉家,也是我出于无奈,学做些儿贼。白日里看下这一家人家,晚间偷他些钱钞,埋葬我母亲,也表我一点孝心。天啊!我几曾惯做那贼来?也是我出于无奈,我今日在那卖石灰处,拿了他一把儿石灰。你说要这石灰做甚么?晚间掘开那墙,撒下些石灰。若那人家不惊觉便罢,若惊觉呵叫道"拿贼"!我望着这石灰道上飞跑。天啊!我几曾惯做那贼来?我今日在蒸作铺门首过,拿了他一个蒸饼。你说要这蒸饼做甚么?我寻了些乱头发折针儿,放在这蒸饼里面,有那狗叫,丢与他蒸饼吃,签了他口叫不的。天啊!我几曾惯做那贼来?来到这墙边也,随身带着这刀子,将这墙上剜一个大窟窿,我入的这墙来。(做撒石灰科,云)我撒下这石灰。(做瞧科,云)关着这门哩。随身带着这油罐儿,我把些油倾在这门桕里,开门呵便不听的响。天呵!我几曾惯做那贼来?(内云)你是贼的公公哩!(赵做听科)(正末云)浑家,试问你咱,我一生苦挣的那五个银子,你放在那里?(卜儿云)我放在床底下金刚腿儿里。你休问,则怕有人听的。(正末云)浑家,你说的是,咱歇息咱。(赵做偷银子出门科,云)我偷了他这五个银子,不知这家儿姓甚么?今生今世,还不的他,那生那世,做驴做马填还你。偷了五锭银,埋殡我双亲。那世为驴马,当来必报恩。(下)(正末、卜儿惊科,云)浑家,兀的不有贼来?你看

那箱笼咱。(卜儿云)箱笼都有。(正末云)看咱那银子咱。(卜儿做看科,云)呀,不见了奶子,可怎了也!(正末云)我说甚么来?天色明了也,且不要大惊小怪的,悄悄里缉访贼人便了。(外扮和尚上,诗云)积水养鱼终不钓,深山放鹿愿长生。扫地恐伤蝼蚁命,为惜飞蛾纱罩灯。贫僧是五台山僧人,为因佛殿崩摧,下山来抄化了这十个银子,无处寄放。此处有一个长者,是张善友,我将这银子寄与他家去。这是他门首,善友在家么?(正末云)谁唤门哩,我试去看咱。(做见科,云)师父从那里来?(和尚云)我是五台山僧人,抄化了十个银子。一向闻知长者好善,特来寄放你家,待别处讨了布施,便来取也。(做交砌末科)(正末云)寄下不妨,请师父吃了斋去。(和尚云)不必吃斋,我化布施去也。(下)(正末云)浑家,替师父收了这银子。(卜儿云)我知道。(背云)我今日不见了一头钱物,这和尚可送将十个银子来,我自有分晓。(正末云)浑家,恰才那师父寄的银子,与他收的牢着。我今日到东岳圣帝庙里烧香去,倘或我不在家,那和尚来取这银子,浑家,有我无我,你便与他去。他若要斋吃,你就整理些蔬菜,斋他一斋,也是你的功德。(卜儿云)我知道。(正末云)我烧香去也。(下)(卜儿云)岂不是造化!我不见了五个,这和尚倒送了十个。张善友也不在家,那和尚不来取便罢,若来呵,我至死也要赖了他的,那怕他就告了我来。(和尚上,云)贫僧抄化了也。我可去张善友家中,取了银子回五台山去。张善友在家么?(卜儿云)是那和尚来取银子也。我出去看咱,师父那里来?(和尚云)我恰才寄下十个银子,特来取去。(卜儿云)这个师父,你敢错认了也?俺家里几时见你甚么银子来?(和尚云)我早起寄在善友跟前。大嫂,你怎么要赖我的?(卜儿云)我若见你的呵,我眼中出血。我若赖了你的呵,我堕十八重地狱。(和尚云)住、住、住,兀那婆婆你听者,我是十方抄化来的布施,我要修理佛殿,寄在你家里,你怎么要赖我的?你今生今世赖了我这十个银子,到那生那世少不得填还我。你听者:我是一僧人,化了十锭银。我着你念彼观音力,久已后还着本人。哎哟!这一会儿害起急心疼来,我且寻太医调理去也。(下)(卜儿云)和尚去了也。等善友来家呵,我则说还了他银子。善友敢待来也。(正末上,云)浑家,我烧香回来也。那和尚曾来取银子么?(卜儿云)刚你去了,那和尚就来取,我两手交付与他去了。(正末云)既是还了他呵,好、好、好。浑家安排下茶饭,则怕俺崔子玉哥哥来。(崔子玉上,云)转过隅头,抹过裹角,可早来到张家了。善友兄弟

在家么?(正末出,云)哥哥请家里来。(做见科,崔子玉云)兄弟,我观你面色,敢是破了些财?(正末云)虽然破了些,也不打紧。(崔子玉云)你媳妇儿气色,倒像得些外财的。(卜儿云)有甚么外财那?(崔子玉云)兄弟,我今日要上朝求官应举去,一径的与你作别来。(正末云)哥哥,兄弟有一壶水酒,就与哥哥饯行,到城外去来。(做同行科,云)浑家,斟过酒来,送哥哥一杯。(做送酒,崔子玉回酒科,云)兄弟,我和你此一别,又不知几年得会。我有几句言语,劝谏兄弟,你试听者。(诗云)得失荣枯总在天,机关用尽也徒然。人心不足蛇吞象,世事到头螳捕蝉。无药可延卿相寿,有钱难买子孙贤。甘贫守分随缘过,便是逍遥自在仙。(正末云)多承哥哥劝戒,只是你兄弟善缘浅薄,出不得家。也有几句儿言语,诵与哥哥听。(词云)也不恋北疃南主,也不恋高堂邃宇。但容膝便是身安,目下保寸男尺女。冷时穿一领布袍,饥时餐二盂粳粥。除此外别无狂图,张善友平生愿足。(唱)

【仙吕】【忆王孙】粗衣淡饭且淹消,养性修真常自保,贫富一般缘分了。任白发不相饶,但得个稚子山妻,我一世儿快活到老。(同卜儿下)(崔子玉云)兄弟同媳妇儿回家了也,俺自登途去咱。(诗云)此行元不为功名,总是尘根未得清。传语山中修道侣,好将心寄白云层。(下)

第一折

(正末同卜儿,净扮乞僧、丑扮福僧,二旦上)(正末云)老夫张善友,离了晋州古城县,搬到了这福阳县,一住三十年光景也。自从被那贼人偷了我五个银子去,我这家私,火焰也似长将起来。婆婆当年得了大的个孩儿,唤做乞僧,年三十岁也。以后又添的这厮,是第二个,唤做福僧,年二十五岁也。这个媳妇儿是大的孩儿的,这个媳妇是第二个的。这大的个孩儿,披星带月,早起晚眠,这家私多亏了他。老夫不知造下甚么孽来,轮到这小的个孩儿,每日则是吃酒赌钱,不成半分儿器。兀那厮!我问你咱,恁是呵,几时是了也?(福僧云)父亲,你孩儿幼小,正好奢华受用。有的是钱,使了些打甚么紧?(乞僧云)兄弟,你怎生这等把钱钞不着疼热使用?可不疼杀我也。(正末叹科,云)这都是命运里招来的,大的个孩儿,你不知道,听我说与你咱。(唱)

【仙吕】【点绛唇】浊骨凡胎,递生人海,三十载。也是我缘分合该,(带云)正为这泼家私呵,(唱)我也曾捱淡饭黄齑菜。

【混江龙】俺大哥一家无外,干家活计觅钱财,积垒下前厅后阁,更攒下万贯家财。俺大哥爷娘行能行孝道,也是我前世里积阴功,苦修来。大的儿甘心守分,量力求财,为人本分,不染尘埃,衣不裁绫罗段疋,食不拣好歹安排,爷娘行千般孝顺,亲眷行万事和谐。若说着这个禽兽,知他怎天地栽排?每日向花门柳户,舞榭歌台,铅华触眼,酒肉拥颏,但行处着人骂,惹人嫌,将家私可便由他使,由他卖。这的是破家五鬼,不弱如横祸非灾。

(乞僧云)父亲,这家私费了我多少辛苦积攒就的,到那兄弟手里,多使去了。兀的不疼杀我也!(正末云)大哥,这家私都亏了你。兀那厮!我问你咱:你这几时做甚么买卖来?(福僧云)偏我不曾做买卖,打一日双陆,曲的腰节骨还是疼的。你可知道我受这等苦哩!(正末唱)

【油葫芦】贼也你搭手在心头自监解,这家私端的是谁挣扎,则你那二十年何曾道觅的半文来?你、你、你,则待要撞着的赊下逢着的买,到家呵抹着的当了拿着的卖。你、你、你,无花呵眼倦开,无酒呵头也不抬。引着些个泼男泼女相扶策,你、你、你,则待每日上花台。

(福僧云)父亲,你孩儿趁着如此青年,受用快活,也还迟哩!(乞僧云)可知你受用快活,单只苦了谁也。(正末唱)

【天下乐】贼也这的是安乐窝中且避乖,这厮从来会放歹,我若不官司行送了你和姓改。(云)我老夫还不曾道着,俺婆婆便道:老子,他也好啰。(唱)做爹的道不才,做娘的早放乖,惯的这厮千自由百自在。

(云)兀那厮,你曾少人的钱钞来么?(福僧云)呸!长进啊,我并不曾少人钱钞。(净扮杂当上,云)张二舍,你少我五百瓶的酒钱,快些拿出来还我。(乞僧云)父亲,兄弟欠了人家酒钱,在门首讨哩。(正末云)你说不少钱,门首有人索酒钱那!(福僧云)还了他便罢,打甚么不紧?(乞僧云)还有甚么不还了他,只亏了你。(卜儿云)大哥,你还了他罢。(乞僧云)罢、罢、罢,我还,我还。兀的不心疼杀我也。(做发付科)(杂当下)(丑扮杂当上,云)张二舍,你少我爷死钱,只管要我讨,还不拿出来,(乞僧云)父亲,门首讨甚么,爷死钱,在那里嚷。(正末云)甚么爷死钱?(福僧云)你看这老头儿,这些也不懂的。父亲在日,问他甚么爷死钱?(福僧云)你看这老头儿,这些也不懂的。父亲在日,问他借了一千贯钞,父亲若死了,还他二千贯钞。堂上一声举哀,阶下本利相对,这不是爷死钱!(正末叹科,云)嗨,有这样钱借与那厮使来?(唱)

【那吒令】你看这倚势口,啰巷拽街;气的我老业人,亡魂丧魄;你看这少钞脸,无颜落色。(福僧云)这也只使得自己一,有甚么妨碍!(正末云)禽兽!你道是使了钱是自己的,(唱)怎做的自己钱无妨碍!(正末云)禽兽!你道是使了钱是自己的,(唱)怎做的自己钱无妨碍?兀的不气穷破我这胸怀。

【鹊踏枝】一会家上心来,想这厮不成才!气的我手脚酸麻,东倒西歪。贼也,你少有的破了家宅,倒不如两下里早早分开。

(福僧云)就分开了,倒也干净,随我请朋友耍子。(正末唱)

【寄生草】你引着些帮闲汉,更和这吃剑才。你只要杀羊造酒将人待,你道是使钱撒镘令人爱,你怎知囊空钞尽招人怪!气的我老业人目下一身亡。(带云)我死了呵,(唱)恁时节可也还彻你冤家债。(云)大哥,这也没奈何,你还了者。(乞僧云)父亲,你孩儿披星戴月,做买做卖,一文不使,半文不用,怎生攒下这家私,都着他花费了也。(卜儿云)大哥,你还他罢。(乞僧云)我还,我还。(做发付科,云)还了你去罢。(杂当云)还了我钱,我回家去也。(下)(正末云)婆婆,趁俺两口儿在,将这家私分开了罢。若不分开呵,久已后吃这厮凋零的无了。(卜儿云)老的,这家私分他怎么,还是着大哥管的好。(正末云)只是分开了罢。大哥,你将应有的家私,都搬出来,和那借钱钞的文书也拿将出来。(乞僧云)理会的。(正末云)婆婆,家私都在这里。三分儿分开者。(福僧云)分开这家私倒也好,省的絮絮聒聒的。(卜儿云)老的,怎生做三分儿分开?(正末云)他弟兄每两分,我和你留着一分。(卜儿云)这也说的是,都依着你便了。(正末唱)

【赚煞】你待要沙暖睡鸳鸯,我则会岁寒知松柏,你将我这逆耳良言不采。这家私亏煞俺爷娘生受来,我便是释迦佛也恼下莲台。想这厮不成才,因此上各自分开,随你商量做买卖。常言道山河易改,本性儿还在,我则怕你有朝福过定生灾。(同下)

第二折

(崔子玉冠带引祗候上,诗云)满腹文章七步才,绮罗衫袖拂香埃。今生坐享皇家禄,不是读书何处来!小官崔子玉是也。自与兄弟张善友别后,到于京都阙下,一举状元及第,所除磁州福阳县令。谁想兄弟也搬在这县中居住。闻说他大的孩儿,染了一个病证,未知好殚若何?今日无甚事,张千,将马来,小官亲身到兄弟家中探病走一遭去。(诗云)骏马慢乘骑,两行公吏随。街前休喝道,跟我探亲知。(下)(净扮柳隆卿、丑扮胡子转上,诗云)不养蚕来不种田,全凭说谎度流年。为甚阎王不勾我,世间刷子少我钱。小子叫做柳隆卿,这个兄弟是胡子转。在城有张二舍,是一个真傻厮,俺两个帮着他赚些钱钞使用。这几日家中无盘缠,俺去茶坊里坐下,等二舍来,有何不可?(胡净云)你在茶坊里坐的,我寻那傻厮去。这早晚敢待来也。(福僧上,云)自家张二舍。自从把家私分开了,好似那汤泼瑞雪,风卷残云,都使的光光荡荡了。如今则有俺哥哥那份家私,也吃我定害不过,俺哥哥如今染病哩。好几日不曾见我两个兄弟,到茶坊里问一声去。(做见二净科,云)兄弟,这几日不见你,想杀我也。(胡净云)小哥,我正寻你哩。茶坊里有柳隆卿在那里等你,我和你去来。(相见科)(福僧云)兄弟好么?(柳净云)小哥,一个新下城的小娘子,生的十分有颜色,俺一径的来寻你。你要了他罢,不要等别人下手,先抢去了。(福僧云)你先总承别人罢,我可无钱了。(胡净云)你哥哥那里有的是钱,俺帮着你到那里讨去来。(福僧云)这等我与你去。(同下)(正末引杂当上,云)自从将家私做三分儿分开了,二哥的那一份家私,早凋零的没一点儿了。大哥见二哥是亲兄弟,又将他收留在家中住。不想那厮将大哥的家私,又使的无了。大哥气的成病,一卧不起,求医无效,服药无灵,看看至死,教我没做摆布。小的,咱和你到佛堂中烧香去来。(杂当云)爹,咱就烧香去。(正末唱)

【商调】【集贤宾】自分开近并来百事有,这的是为儿女报官囚。闪的个老业人不存不济,则俺这养家儿千死千休。这的是天网恢恢,果然道疏而不漏。(带云)若俺大哥有些好列呵,(唱)怎发付这无主意的老业人张善友?三十年一梦庄周。我恰便是俞阳般服药酒,恰便似庄子叹骷髅。

【逍遥乐】我则索仰神灵保佑,为孩儿所事存心,我怎肯等闲罢手!儿也,闪的我来有国难投,忍不住两泪交流。莫不是我前世里烧香不到头,我则索把神灵来祷咒。只愿的减罪消灾,绝虑忘忧。(云)来到这佛堂前。我推开佛堂门。(做跪科,云)小的每将香来。家堂菩萨,有这大的个孩儿,多亏了他早起晚眠,披星戴月,挣揣下这个家私,今日可有病;小的个孩儿,吃酒赌钱,不成半器,他可无病。家堂爷爷,怎生可怜见老汉,着俺大的个孩儿,这病痊可咱。(做拜科)(唱)

【梧叶儿】小的个儿何曾生受,他则待追朋趁友,每日家无月不登楼。大的个儿依先如旧,常则待将无做有,巴不得败子早回头,(带云)圣贤也!(唱)你怎生则拣着这个张善友心疼下便下手?

(杂当报,云)爹爹,大哥发昏哩!(正末云)既然大哥发昏,小的跟着我看大哥去来。(同下)(大旦扶乞僧同卜儿上,乞僧云)娘也,我死也。(卜儿云)大哥,你精细着。(乞僧云)我这病觑天远,入地近,眼见的无那活的人也。(卜儿云)孩儿,你这病,可怎生就觉重了也?(乞僧云)娘也,我这病你不知道,我当日在解典库门前,适值那卖烧羊肉的走过。我见了这香喷喷的羊肉,待想一块儿吃,我问他多少钞一斤,他道两贯钞一斤。我可怎生舍的那两贯钞买吃?我去那羊肉上将两只手捏了两把,我推嫌羊瘦,不曾买去了。我却袖那两手肥油,到家里盛将饭来,我就那一只手上油舔几口,吃了一碗饭。我一顿吃了五碗饭,吃得饱饱儿了,我便瞌睡去。留着一只手上油,待吃晌午饭。不想我睡着了,漏着这只手,却走将一个狗来,把我这只手上油都吮干净了。则那一口气,就气成我这病。我昨日请一个太医把脉,那厮也说的是,道我气裹了食也。(卜儿云)孩儿既是这等起的病,你如今只不要气,慢慢的将养。(乞僧云)唤的我父亲来,我吩咐他咱。(正末同杂当上,云)婆婆,大哥病体如何?(乞僧云)父亲,我死也。(正末做悲科,云)儿呵,则被你痛杀我也。(唱)

【醋葫芦】你胸脯上着炙,肚皮上用手揉。俺一家儿烧钱烈纸到神州,请法师唤太医疾快走。将那俺养家儿搭救,则教我肠慌腹热似烧油。

(乞僧云)父亲,我顾不得你,我死也。(做死科)(正末同卜儿哭科,云)儿也,你忍下的便丢了我去,教我兀的不痛杀了也。(唱)

【幺篇】我则见他直挺挺僵了脚手,冷冰冰禁了牙口。俺一家儿那个不啼啼哭哭破咽喉,则俺这养家儿半生苦受。(带云)天那!(唱)常言道好人俫不长寿,这一场烦恼怎生收?

(云)婆婆,大哥死了也,将些甚么供养的来?一壁厢着人去请崔县令哥哥来。(杂当云)理会的。(崔子玉上,云)小官崔子玉,去看张善友的孩儿,可早来到也。张千,接了马者。(见科,云)呀,原来善友的孩儿死了也。兄弟你可省烦恼波。(正末云)哥哥,大的个孩儿已死,眼见兄弟的老命也不久了也。(崔子玉云)兄弟,常言道: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这也是个大数,且省烦恼。(福僧同二净上)(柳净云)小哥,说你哥哥死了,到家中看有甚么东西,你拿与俺两个拿着先走。(福僧云)说的是,你跟将我来,拿着壶瓶台盏便走。我可无眼泪,怎么啼哭?(柳净云)我手帕角头,都是生姜汁浸的,你拿去眼睛边一抹,那眼泪就尿也似流将出来。(做递砌末,福僧哭科,云)我那哥哥也,你一文不使,半文不用,可不干死了你。我那爹也,你不偏向我那哥哥也。我那娘也,你如今只有的我一个也。我那嫂嫂也,我那老婆也。(做怒科,云)怎生没个睬我的?看起来我是傻厮那。(正末唱)

【幺篇】只见那两个帮闲的花满头,这一个败家的面带酒。你也想着一家儿披麻带孝为何由?故来这灵堂里寻斗殴。直恁般见死不救,莫不是你和他没些瓜葛没些忧?

(云)兀那厮,大哥死了,消受不的你奠一盏儿酒。(福僧云)老人家不要絮聒,等我浇奠。(做奠酒)(将台盏与净)(卜儿夺科,云)你将的那里去?(福僧推卜儿科,云)你们自去。(柳净云)有了东西也,俺跑、跑、跑。(同胡下)(卜儿云)兀的不气杀我也。(做死科)(乞僧做起叫科,云)我那台盏也。(正末云)孩儿,你不死了来?(乞僧云)被那两个光棍抢了我台盏去,我死也怎么舍得?(正末云)婆婆,由他将的去罢。呀,婆婆死了也。天那!可是老汉造下甚么孽来,大的个孩儿死了,婆婆又死了。天那!兀的不痛杀老汉也。(崔子玉云)兄弟少烦恼,这都是前生注定者。(正末做悲科)(唱)

【穷河西】你道死和生,都是天数周,怎偏我子和娘拔著短筹?我如今备棺椁将他殡,不如我这业尸骸又著那个收?

(云)下次小的每,将婆婆和大哥哥扶在一壁厢,买两个棺椁殡了者。(杂当云)理会的。(做扶下)(正末悲科,唱)

【凤鸾吟】怎不著我愁,这烦恼甚日休,天那!偏是俺好夫妻不到头。怎不著我愁,这烦恼甚日休,天那!偏是俺养家儿没福留。(崔子玉云)兄弟,你的寿算也还远哩,这家私便破散了些,打甚么不紧!且省烦恼波。(正末唱)想人生到中年以后,这光阴不久,还望甚家缘成就!随你便攒黄金过北斗,只落的干生受,天那!早寻个落叶归秋。

(云)老汉大的个孩儿死了,婆婆又死了。我老汉不知造下甚么孽来。(崔子玉云)兄弟,你休烦恼者。(正末唱)

【浪来里煞】这烦恼神不知鬼不觉,天来高地来厚。本指望一家儿相守共白头,到如今夫妻情父子恩都做了一笔勾。落得个自僝自僽,(做悲科,云)天那!(唱)则除非向来生重把那生修。(下)

(崔子玉叹科,云)嗨,谁想他大的孩儿,连婆婆都亡化了。我那兄弟还不省哩。(诗云)善友今年命运低,妻亡子丧两重悲。前生注定今生业,天数难逃大限催。(下)

第三折

(正旦扶福僧上)(福僧云)哎哟!害杀我也,怎么不见父亲来?(二旦叫云)大娘,你与我请将父亲来者。(大旦做应请,正末领杂当上,云)自从大的个孩儿死了,婆婆又死了,家私又散尽了。如今小的个孩儿又病的重了,教老汉好生烦恼也呵。(唱)

【中吕】【粉蝶儿】活计萧疏,正遭逢太平时序,偏是我老不著暮景桑榆。典了庄宅,卖了田土,销乏了几多钱物。委实的不曾半霎儿心舒,一天愁将我这两眉攒聚。

【醉春风】恨高似万重山,泪多如连夜雨。眼见的儿亡妻丧,又有个病着床,老业人你畅好是苦,苦。则俺这小的个孩儿倘有些好歹,可著我那埚儿发付。

(做见科,云)二哥,你这病证如何?(福僧云)父亲,我死也。(正末云)老汉则有这小的个孩儿,可又病的重。天啊!怎生可怜见老汉,留下小的个孩儿,送老汉归土,可也好那。(唱)

【红绣鞋】祷祸了千言万语,天啊!则愿的小冤家百病消除。儿也,便使的我片瓦根椽一文无,但存留的孩儿在,就是我护身符,又何必满堂金才是福?(云)二哥,你这早晚面色不好。你有甚么遗留言语,吩咐我咱。(福僧云)父亲,你不知道我这病。别人害的是气蛊水蛊,我害的是米蛊。(正末云)如何是米蛊?(福僧云)若不是米蛊呵,怎生偌大一个栲栳?父亲,我顾不的你也。(做死伏科)(正末做哭科,云)儿呵,则被你痛杀我也。(唱)

【迎仙客】还只道沉沉的卧著床褥,谁知他悠悠的赴了冥途,空把我孩儿叫道有千百句。阎君也,你好狠心肠;土地也,你好歹做处。闪的我鳏寡孤独,怎下的便撇了你这爹先去。

(云)二哥也死了。下次小的每买一具棺木来,埋葬了者(杂当云)理会的。(扶福僧下)(正末云)两个媳妇儿,你来,两个孩儿都亡了,我的婆婆又亡了。我无儿不使妇,你两个可也有爷和娘在家里,不如收拾了一房一卧,各自归宗去罢。要守孝也由的你,便要嫁人也由的你。(两旦做悲科,云)哎呀,痛杀俺也!俺妯娌二人,收拾一房一卧,且回爷娘家守孝去。男儿也,只被你痛杀我也。(诗云)俺妯娌命运低微,将男儿半路抛离。拚的守孤孀一世,断不肯向他人再画蛾眉。(同下)(正末做悲科,云)两个孩儿死了,两个媳妇儿又归宗去了。我婆婆又亡了,则撇下老业人独自一个。我仔细想来,不干别人事,都是这当境土地和这阎神,勾将俺婆婆和两个孩儿去了。我如今待告那崔县令哥哥,着他勾将阎神土地来,我和他对证,有何不可!不免拽上这门,我首告他走一遭去。(下)(崔子玉引张千、祗候上)(诗云)冬冬衙鼓响,公吏两边排。阎王生死殿,东岳吓魂台。小官崔子玉是也。今日升厅,坐起早衙。张千,喝撺厢。(张千云)在衙人马平安,抬书案。(正末上,跪科)(崔子玉云)阶下跪着的不是张善友兄弟,你告甚么?(正末云)哥哥与老汉做主咱。(崔子玉云)是谁欺负你来,你说那词因,我与你做主。(正末云)我不告别人,我告这当境土地和阎神。哥哥,你差我去勾将他来,等我问他,俺两个孩儿和婆婆,做下甚么罪过,他都勾的去了。(崔子玉云)兄弟,你差了也。这是阴府神祗,你告他怎的?(正末起科)(唱)

【白鹤子】他本是聪明正直神,掌管著寿夭存亡簿。怎不容俺夫妇到白头?(带云)我那两个孩儿呵!(唱)也著他都死因何故?

(崔子玉云)兄弟,阳世间的人,我便好发落。他阴府神祗,我如何勾的他来?便勾了来,我也断不的。(正末云)哥哥,你断不的他?从古以来,有好几个人,都也断的,怎生哥哥便断不的?(崔子玉云)兄弟,那几个古人断的?你试说与咱听。(正末唱)

【幺篇】哎,想当日有一个狄梁公曾断虎,有一个西门豹会投巫。又有个包待制白日里断阳间,他也曾夜断阴司路。

(崔子玉云)兄弟,我怎比得包待制,日断阳间,夜断阴间,你要告到别处告去。(正末云)俺婆婆到这年纪,便死也罢了。难道俺两个孩儿留不的一个?(唱)

【上小楼】俺孩儿也不曾讹言谎语,又不曾方头不律。俺孩儿量力求财,本分随缘,乐道闲居。阎神也有向顺,土地也不胡突。可怎生将俺孩儿一时勾去,害的俺张善友牵肠割肚。

(崔子玉云)你两个孩儿和你的浑家,必然有罪犯注定该死的。你要问他,也好痴哩!(正末云)俺那婆婆和两个孩儿呵!(唱)

【幺篇】又不曾触忤著那尊圣贤,蹅践了那座庙宇。又不曾毁谤神佛,冒犯天公,堕落酆都。合著俺子共母,妻共夫,一家儿完聚,(做悲科,云)俺两个孩儿死了,婆婆又死了,两个媳妇儿也归宗去了。(唱)可怜见送的俺灭门绝户。

(做跪科,云)望哥哥与我勾将阎神土地来,我和他折证咱。(崔子玉云)兄弟,我才不说来,假如阳世间人,我便断的,这阴府神祗,我怎么断的他?你还不省哩,快回家中去。(正末起科,唱)

【耍孩儿】神堂庙宇偏谁做?无过是烈士忠臣宰辅。但生情发意运机谋,早明彰报应非诬。(云)哥哥,这桩事你不与我断,谁断?(唱)难道阳世间官府多机变,阴府内神灵也混俗。把森罗殿都做了营生铺,有钱的免了他轮回六道,无钱的去受那地狱三涂。

【二煞】我如今有家私谁管顾?有钱财谁做主?我死后谁浇茶、谁奠酒、谁啼哭?谁安灵位谁斋七?谁驾灵车谁挂服?止几个忤作行送出城门去,又无那花棺彩舆,多管是席卷椽舁。

【煞尾】天那!最苦的是清明寒食时,别人家引儿孙祭上祖。只可怜撇俺在白杨衰草空山路,有谁来墓顶上与俺重添半抔儿土。(下)

(崔子玉笑云)张善友去了也。此人虽是个修行的,却不知他那今生报应,因此愚迷不省。且待他再来告时,我着他亲见阎君,放出两个孩儿和那浑家,等他厮见,说知就里。(诗云)方信道暗室亏心,难逃他神目如电。今日个显报无私,怎倒把阎君埋怨。(下)

第四折

(正末上,云)老汉张善友。昨日到俺哥哥崔子玉跟前告状来,要勾他那土地、阎神和俺折证。怎当俺哥哥千推万阻,只说阴府神灵,勾他不得。今日到那城隍庙里再告状去。有人说道,城隍也是泥塑木雕的,有甚么灵感在那里?你哥哥不比他人,日断阳间,夜理阴间,还赛过那包待制,你怎么不告去?因此只得又往这福阳县里走一遭去来。(下)(崔子玉引祗从上,诗云)法正天须顺,官清民自安。妻贤夫少祸,子孝父心宽。我崔子玉为何道这几句?只因我兄弟张善友,错怨土地、阎神屈勾了他妻儿三命,要我追摄前来,与他对证。我只说一个断不得,回他去了。料他今日必然又来,我自有个主意。张千,今日坐早衙,与我把放告牌抬出去者。(祗从云)理会的。(正末上,云)哥哥可怜,与兄弟做主咱。(崔子玉云)兄弟,你说那词因上来。(正末云)我老汉张善友,一生修善,便是俺那两个孩儿和婆婆,都也不曾做甚么罪过,却被土地、阎神,屈屈勾将去了。只望哥哥准发一纸勾头文书,将那土地、阎神,也追的他来,与老汉折证一个明白。若是果然该受这业报,我老汉便死也得瞑目。(崔子玉云)兄弟,你好葫芦提也。我昨日不曾说来,阳世间的人,我便断的,阴府神祗,我怎么断的?(正末云)哎哟!一阵昏沉,我且暂睡咱。(做睡科)(崔子玉云)此人睡了也。我著他这一番似梦非梦,直到森罗殿前便见端的。(虚下)(鬼力上,云)张善友,阎神有台湾省。(正末惊起科,云)怎生阎神有勾?我正要问那阎神去哩。(下)(阎神引鬼力上,诗云)荡荡威灵圣敕差,休将闲事恼心怀。空中若是无神道,霹雳雷声那里来?吾神乃十地阎君是也。今有阳间张善友,为儿亡妻丧,告着俺土地、阎神。鬼力,与我摄将那张善友过来。(鬼力云)理会的。(鬼力做拿正末上科)行动些。(正末唱)

【双调】【新水令】一灵儿监押见阎君,闪的我虚飘飘有家难奔。明知道空撒手,怕甚么业随身!托赖著阴府灵神,得见俺那阳世间的儿孙,便死也亦无恨。

【驻马听】想人生一刬的钱亲,呆痴也岂不闻有限光阴有限的身?咱死后只落得半丘儿灰衬,这的是百年谁是百年人,都被那业钱财无日夜费精神。到如今这死尸骸虽富贵谁埋殡?活时节不肯使半文,死了也可有你那一些儿分。

(鬼力云)过去跪着。(正末见跪科,阎神云)张善友,你知罪么?(正末云)上圣,我张善友不知罪。(阎神云)你推不知,你在阳间,告著谁来?(正末云)我告阎神、土地,他把我婆婆和两个孩儿,犯下什么罪过,都勾的去了?我因此上告他。(阎神云)兀那张善友,你要见你两个孩儿么/(正末云)可知要见哩。(阎神云)鬼力,将他两个孩儿摄过来者。(鬼力云)理会的。(唤乞僧、福僧上)(正末见惊科,云)兀的不是我两个孩儿!大哥,你家去来。(乞僧云)我是你甚么孩儿!我当初是赵廷玉,不合偷了你家五个银子,我如今加上几百倍利钱,还了你家的,和你不亲,不亲。(正末云)儿也!我为你呵,哭的我眼也昏了,你今日刬的道和我不亲?儿也!你好下的也呵。(唱)

【沽美酒】你怎生直恁的心性狠,全无些旧眼分,可便是亲者如同那陌路人。只为你哭的我行眠立盹,(见福僧科,云)二哥,咱家去来。(福僧云)谁是你孩儿!(正末云)你是我第二的孩儿。(福僧云)我是你的儿?老的,你好不聪明!我前身元是五台山和尚,你少我的来,你如今也加倍还了我的也。(正末做叹科)(唱)两下里将我来不偢问。

(云)这生忿忤逆的贼也!罢了,大哥,你也须认的我。(唱)

【太平令】他平日里常只待寻争觅衅,儿也,你怎的也学他背义忘恩?这忤逆贼从来生忿,你须识一个高低远近。(云)大哥,跟我家去来。(乞僧云)我填还了你的,俺和你不亲了也。(正末唱)你道我不亲强亲,咱须是你父亲,呀,好教我一言难尽。(阎君云)着这两个速退。(鬼力引乞僧、福僧下)(阎君)云你要见你那浑家么?(正末云)可知要见哩。(阎君云)鬼力,与我开了酆都城,拿出张善友的浑家来。(鬼力押卜儿上,见科)(正末云)婆婆,你为甚么来?(卜儿做哭科,云)老的也,我当初不合混赖了那五台山和尚十个银子。我死归冥路,教我十八层地狱,都游遍了也。你怎生救我咱?(正末做叹科,云)那五台僧人的银子,我只道还他去了,怎知赖了他的来?(唱)

【水仙子】常言道莫瞒天地莫瞒人,心不瞒人祸不侵。你若今苦也啰,刀山剑岭都游尽,怎做的阎罗王有向顺,摆列着恶鬼能神。(卜儿云)我受苦不过,你好生超度我咱。(阎君云)鬼力,还押入酆都去。(正末唱)才放出森罗殿,又推入地狱门,哎哟,你畅好是下的波阎君。

(鬼力押卜儿哭下)(阎君云)张善友,你有一个故人,你可要见么?(正末云)可知要见哩。(阎君云)我与你去请那尊神来,与你相见咱。(下)(崔子玉上)(正末做见科,云)何方圣者?甚处灵神?通名显姓咱。(崔子玉云)张善友,休推梦里睡里。(正末做觉科,云)好睡也。(崔子玉云)兄弟,你适才看见些甚么来?(正末云)哥哥,你兄弟都见了也。(唱)

【雁儿落】我也曾有三年养育恩,为甚的没一个把亲爷认?原来大的儿是他前生少我钱,小的儿是我今世偿他本。

【得胜令】这都是我那婆婆也作业自殃身,遗累及儿孙。再休提世上无恩怨,须信道空中有鬼神。(崔子玉云)兄弟,你省悟了么?(正末云)哥哥,张善友如今才省悟了也。(唱)总不如安贫,落一个身困心无困。这便是修因,也免的钱亲人不亲。

(崔子玉云)兄弟,你直待今日,方才省悟,可是迟了。兄弟,你听者:听下官从头细数,犯天条合应受苦。则为你奉道看经,俺两人结为伴侣。积攒下五个花银,争奈你命中没福。大孩儿他本姓赵,做贼人半银偷去。第二个是五台山僧,寄银两在你家收取。他到来索讨之时,你婆婆混赖不与。拈指过三十余春,生二子明彰报复。大哥哥干家做活,第二个荒唐愚鲁。百般的破财家财,都是大孩儿填还你那债负。两个儿命掩黄泉,你那脚头妻身归地府。他都是世海他人,怎做得妻财子禄。今日个亲见了阴府阎君,才使你张善友识破了冤家债主。(下)

题目张善友告土地阎神

正名崔府君断冤家债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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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

(正末扮周荣祖同旦儿张氏,俫儿上,云)小人汴梁曹州人氏,姓周名荣祖,字伯成。浑家张氏,孩儿长寿。小生先世广有家财,因祖父周奉记敬理释门,盖起一所佛院,每日看经念佛,祈保平安。至我父亲,一心只做人家,为修理宅舍,这木石砖瓦,无处取办,遂将那所佛院尽毁废了。比及宅舍工完,我父亲得了一病,百般的医药无效,人皆以为不信佛教之过。我父亲亡后,家私里外,都是小生掌把。小生学成满腹诗书,现今黄榜招贤,开放选场。大嫂,我待要应举走一遭去,你意下如何?(旦儿云)秀才,不知好着俺领了长寿孩儿,一路同去么?(正末云)这也使的。大嫂,有俺那祖财,携带不去,且埋在后面墙下,房廊屋舍着行钱看守着。俺和你带了孩儿,上朝取应去,但得一官半职,改换家门,可不好也!(旦儿云)既如此,便当收拾行李,随你同去则个。(正末云)大嫂,想俺祖上信佛,俺父亲偏不信佛,到今日都有报应也呵!(唱)

【仙吕】【赏花时】积善存仁为第一,暗室亏心天地和。则俺这家豪富是祖先积,只为他施仁布德,也则要博一个孝子和贤妻。

【幺篇】可不道湛湛青天不可欺,举意之前悔后迟。空内有神祗,(带云)俺父亲呵!(唱)不合兴心儿拆毁,今日个客路里怨他谁!(同下)

第一折

(外扮灵派侯,领鬼力上,诗云)赫奕丹青庙貌隆,天分五岳镇西东。时人不识阴功大,但看香烟散满空。吾神乃东岳殿前灵派侯是也。想东岳泰山者,乃群仙之祖,万峰之尊,天地之孙,神灵之祚,在于兖州地方。古有金轮皇帝,妻乃弥轮仙女,夜梦吞二日,觉而有孕,所生二子,长曰金虹氏,次曰金蝉氏。金虹氏乃东岳圣帝是也。圣帝在长白山有功,封为古岁太岳真人,汉明帝时封为泰山元帅,管十八地狱七十四司生死之期。自尧舜禹汤周秦汉魏,则有都天府君之位。自唐武后垂拱三年七月初一日,封为东岳之神,至开元十三年,加为天齐王,宋真宗朝封为东岳齐大生神圣帝。这的是天地循环,周而复始。便好道:不孝谩烧千束纸,亏心空爇万炉香。神灵本是正直做,不受人间枉法赃。如今阳世有一人,乃是贾仁。此人在吾神庙中埋天怨地,告诉神明,只说不怜悯他。想他今日必然又来告诉,吾神自有个显应。这早晚敢待来也!(净扮贾仁上,诗云)又无房舍又无田,每日城南窑里眠。一般带眼安眉汉,何事手中偏没钱?小可曹州人氏贾仁的便是。幼年间父母双亡,别无甚亲眷,则我单身独自,人见我十分过的艰难,都唤我做穷贾儿。想人生世间,有那等骑鞍压马,富贵奢华,吃好的,穿好的,用好的。他也是一世人,偏贾仁吃了那早起的,无那晚夕的;每日烧地眠炙地卧,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可也是一世人。天那!你也睁开眼波,兀的不穷杀贾仁也!我每日家不会做甚么营生,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,和泥托坯,担水运浆,做坌工生活度日,到晚来在那破瓦窑中安身。今日替人家打着一堵儿墙,打起半堵儿,只为气力不加,还有半堵儿不曾打的。我如今困乏了,且歇一歇。这里有一所东岳灵派侯庙,我去那庙中诉我这苦楚去,就烧一炷香去。天那,兀的不穷杀贾仁也!(做到庙跪科,云)我也无那香,只是捻土为香,祷告神灵可怜见。小人是贾仁,想有那等骑鞍压马,穿罗着锦,吃好的,用好的,他也是一世人。我贾仁也是一世人,偏我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吃了早起的,无那晚夕的,烧地眠,炙地卧,穷杀贾仁也!上圣,但有些小富贵,我也会斋僧布施,盖寺建塔,修桥补路,惜孤念寡,敬老怜贫,我可也舍的,则是圣贤可怜见我。说话中间,觉得身体有些困倦,我且在这屋檐下暂时歇息咱。(做睡倒科)(灵派侯云)鬼力,与我摄过贾仁来者!(问云)兀那贾仁,你为何在吾神庙中埋天怨地,怨恨俺神灵,你主何缘故?(贾仁做拜科,云)上圣可怜见,小人怎敢埋天怨地。我想贾仁生于人世之间,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吃了早起的,

无那晚夕的,烧地眠,炙地卧,穷杀贾仁也!上圣可怜见,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,我贾仁也会斋僧布施,盖寺建塔,修桥补路,惜孤念寡,敬老怜贫,我可也舍的。上圣,则是可怜见咱。(灵派侯云)这桩事曾福神该管。鬼力,与我唤的增福神来者。(正末扮增福神上,云)小圣增福神也。掌管人间生死、贵贱、高下、六科、长短之事,十八地狱,七十四司。我想尘世人心性迷痴,不知为善。只看那奈河潺潺,金桥之上并无一人也呵。(唱)

【仙吕】【点绛唇】这等人轻视贫乏,不恤鳏寡。天生下、一种奸滑,将神鬼都瞒唬。

(正末云)常言道:"人间私语,天闻若雷;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。"信有之也!(唱)

【混江龙】你休要虚贪声介,但存的那心田一寸是根芽。不肯道甘贫守分,都则待侥幸成家。自拿着杀子杀孙笑里刀,怎留的好儿好女眼前花。你则看那阳间之事,正和俺阴府无差,明明折挫,暗暗消乏。这等人动则是忘人恩、背人义、昧人心,管甚么败风俗、杀风景、伤风化!怎能够长享着肥羊法酒,异锦的这轻纱?

(做见科,云)上圣呼唤小神,有何法旨?(灵派侯云)今阳世间有一贾仁,每日在吾庙中埋天怨地,怪恨俺神灵。你与我问他去。(正末云)理会的。(做问科,云)兀那贾仁,是你怪恨俺这神灵来么?(贾仁云)上圣可怜见,俺贾仁怎敢怪恨您这神灵。我则说世上有那等人,穿罗着锦,骑鞍压马,吃好的,用好的,他又有钱钞使。他也是一个人,偏我贾仁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吃了早起的,无那晚夕的;烧地眠,炙地卧,兀的不穷杀贾仁也!则怨我小人的命薄,怎敢埋天怨地?上圣可怜见,则与我些小衣禄食禄,我也会斋僧布施,盖寺建塔,修桥补路,惜孤念寡,敬老怜贫,我可也舍的。上圣,则是可怜见咱。(正末云)噤声!(回云)上圣,此人平日之间,不敬天地,不孝父母,毁僧谤佛,杀生害命,当受冻饿而死。上圣管他做甚么!(灵派侯云)则怕注的他这衣禄食禄差了么?(正末唱)

【油葫芦】那一个红脸儿的阎王不是耍,捏胎儿依正法,则他注生的分数几曾差?这等人向官员财主里难安插,好去那驴骡狗马里刚投下。又不曾将他去油锅里炸,又不曾将他去剑树上杀。据着那阿鼻地狱天来大,但得个人身体便可也不亏他。

(灵派侯云)尊神,论此等人在世,不知怎生贪财好贿,害众成家也。(正末唱)

【天下乐】这等人何足人间挂齿牙,他前世里奢华,那一片贪财心没乱煞,则他油锅内见钱也去挝。富了他这一辈人,穷了他那数百家,今世里受贫穷还报他。

(贾仁云)上圣休听增福神说,念小人不是这样人。小人是个好人,平日之间也是个看经念佛,吃斋把素,行善事的人。上圣怎生可怜见,与小人些小富贵,可也好也!(正末云)你这厮平昔之间,扭曲作直,抛撒五谷,伤残物命,害众成家,你怎生能够发迹那?(灵派侯云)尊神,此人前生抛撒净水,作贱五谷,今世正当冻死饿死也。(正末唱)

【那吒令】你前世里造下,今世里折罚;前世里狡猾,今世里叫华;前世里抛撒,今世里饿杀。(贾仁云)我平昔间也是个敬天地,尊法度,和弟兄,睦六亲,信佛法,礼三光,孝父母,不偷盗。我是个心慈好善的人,现如今吃长斋哩!上圣,但与我些小富贵,我做本分营生买卖去也。(正末唱)你使的是造恶心,但说的是亏心话,不肯做本分生涯。

(灵派侯云)正是"亏心折尽平生福,行短天教一世贫"。吾神自有点检,怎瞒的过也。(正末唱)

【鹊踏枝】亏心也尽由他,造恶也怎瞒咱,上面有湛湛青天,下面有漫漫黄沙。请上圣鉴察,枉将他救拔,俺可管他甚贫富穷达。

(贾仁云)上圣,我爷娘在时,也还奉养他好好的,从亡化之后,不知甚么缘故,颠倒一日穷一日了,我也在爷娘坟上烧钱裂纸,浇茶奠酒,我这泪珠儿至今不曾干,至是一个孝顺的人。(正末云)噤声!(唱)

【寄生草】你爷娘在生时耽饥饿,死了也奠甚茶?则你那泪珠儿滴尽空潇洒,瀽了些浆水饭那里肯道停时霎,巴的那纸钱灰烧过无牵挂。你可便瀽了那百壶浆也湿不透墓门前,浇的那千种茶怎流得到黄泉下?

(灵派侯云)尊神,这等穷儿乍富,瞒心昧己,欺天诳地,只要损别人安自己,正是一世儿不能够发迹的。(正末唱)

【六幺序】这人没钱时无些话,才的有便说夸,打扮似大户豪家。你看他耸起肩胛,迸定鼻凹,没半点和气谦洽。每日在长街市上把青骢跨,只待要弄柳拈花,马儿上扭捏着身子儿诈。做出那般般样势,种种村沙!

【幺篇】则说街狭,更嫌人杂,把玉勒牢拿,玉鞭忙加。撺行花踏,见的白蹅,问甚么邻家,那肯道樊鞍下马,直将穷民来傲慢杀。(贾仁云)上圣,我贾仁不是这等人。你但与我些小富贵,我也会和街坊,敬邻里,识尊卑,知上下。只愿上圣可怜见咱。(正末唱)他虽则消乏,也是你邻里家,须索将礼数酬答。则你那自尊自贵无高下,真乃是井底鸣蛙。似这等待穷民肚量些儿大,则你那酸寒乞俭,怎消得富贵荣华!

(灵派侯云)尊神,据着贾仁埋天怨地,正当冻死饿死。便好道天不生无禄之人,地不长无名之草。吾等体上帝好生之德,权且与他些福力咱。(正末云)既如此,待小圣看去波。(做看科,云)上圣,据着这厮正当冻死饿死。今奉上圣法旨,权且借些福力与他。看的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,他家福力所积,阴功三辈,为他一念差池,合受折罚。我如今将那家的福力、权且借与他二十年。等到二十年后,着他双手儿交还本主便了。(灵派侯云)这个使的。(正末云)兀那贾仁。(贾仁做应科)(正末云)你本当冻死饿死,上圣可怜见,借与你些福力。今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,所积阴功三辈,只因一念差池,合受折罚。我如今将那家福力权且借与你二十年,待到二十年后,你两只手儿交付还他那本主。你记者:比及你去呵,索钱的可早等着你也。(贾仁做拜谢科,云)谢上圣济拔之恩。我便做财主去也。(正末云)噤声!(唱)

【赚煞】则你这成家子未安身,那个破家鬼先生下。(贾仁云)我若做了财主呵,穿一架子好衣服,骑着一匹好马,去那三山骨上赠他一鞭,那马不剌剌。(正末云)做甚么?(贾仁云)没,我则这般道。(正末做笑科,唱)我则是借与你那钱龙儿入家,有限次的光阴你权掌把,(贾仁云)上圣可怜见,不知借与我几十年?(正末唱)我则是借与你二十年仍旧还他。(贾仁云)上圣,怎么可怜见,则借得小人二十年?左右是一个小字儿,高处再添上一画,借的我三十年,可也好也?(正末云)噤声!这厮还不足哩!(唱)你还待告增加,怎知这祸福无差,贫和富都是前缘非浪假。为甚么桃花向三月奋发,菊花向九秋开罢?(带云)你道为甚么那?(唱)也则为这天公不放一时花。

(灵派侯云)兀那贾仁,据着你正当冻死饿死,吾神体上帝好生之德,权且借与你二十年福力,二十年后,交还与那本主。便好道:"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不是不报,时辰未到。"天若不降严霜,松柏不如蒿草。神明若不报应,积善不如作恶。莫瞒天地莫瞒心,心不瞒时祸不侵。十二时中行好事,灾星变作福星临。(做挥手科,云)贾仁,你休推睡里梦里。(并下)(贾仁做醒科,云)哎呀,一觉好睡也,原来是南柯一梦。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,曹州曹南周家庄上的福力,借与我二十年,我如今便做财主。财主也,知他在那里?便好道"梦是心头想",信他做甚么?还有半堵墙儿不曾打的哩我可去打那半堵墙儿去。天那,兀的不穷杀贾仁也!(下)

第二折

(外扮陈德甫上,诗云)耕牛无宿科,仓鼠有余粮。万事分已定,浮生空自忙。小可姓陈,双名德甫,乃本处曹州曹南人氏。幼年间攻习诗书,颇亲文墨,不幸父母双亡,家道艰难,因此将儒业废弃,与人家做个门馆先生,度其日月。此处有一个是贾老员外,有万贯家财,鸦飞不过的田产物业,油磨坊,解典库,金银珠翠,绫罗缎目占,不知其数。他是个巨富的财主。这里可也无人,一了他一贫如洗,专与人家挑土筑墙,和泥托坯,担水运浆,做坌工生活,常是吃了早起的,无那晚夕的,人都叫他做穷贾儿。也不知他福分生在那里,这几年间暴富起来,做下泼天也似家私。只是那员外虽然做个财主,争奈一文也不使,半文也不用。别人的东西恨不得擘手夺将来,自己的东西舍不的与人;若与人呵,就心疼杀了也。小可今日正在他家坐馆,这馆也不是教学的馆,无过在他解典库里上些帐目。那员外空有家私,寸男尺女皆无。数次家常与小可说:"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男或女,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。"小可已曾吩咐了店小二,着他打听着,但有呵便报我知道。今日无甚事,到解典库中看看去。(下)(净扮店小二上,诗云)酒店门前三尺布,人来人往图主顾,做下好酒一百缸,倒有九十九缸似头醋。自家店小二的便是。俺这酒店是贾员外的。他家有个门馆先生,叫做陈德甫。三五日来算一遭帐。今日下着这般大雪,我做了一缸新酒,不供养过不敢卖,待我供养上三杯酒。(做供酒科,云)招财利市土地,俺这洒一缸胜似一缸。俺将这酒帘儿挂上,看有甚么人来?(正末周荣祖领旦儿、俫儿上,云)小生周荣祖,嫡亲的三口儿家属,浑家张氏,孩儿长寿。自应举去后,命运未通,功名不遂。这也罢了!岂知到的家来,事事不如意,连我祖遗家财,埋在墙下的,都被人盗去。从此衣食艰难,只得领了三口儿去洛阳探亲,图他救济。偏生这等时运,不遇而回。正值暮冬天道,下着连日大雪,这途路上好苦楚也呵!(旦儿云)秀才,似这等大风大雪,俺每行动些儿。(俫儿云)爹爹,冻饿杀我也。(正末唱)

【正宫】【瑞正好】赤紧的路难通,俺可也家何在?休道是乾坤老山也头白。四野冻云垂,万里冰花盖,肯分的俺三口儿离乡外。

(带云)大嫂,你看大雪也。(唱)

【滚绣球】是谁人碾琼瑶往下筛?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?恰便似玉琢成六街承三陌,恰便似粉妆就展阁楼台。(带云)似这雪呵,(唱)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?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,(带云)似这雪呵,(唱)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,则俺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?(做寒战科,带云)勿、勿、勿!(唱)眼见的一家受尽千般苦,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,委实难捱。

(旦儿云)秀才,似这般风又大,雪又紧,俺且去那里避一避,可也好也。(正末云)大嫂,俺到那酒务儿里避雪去来。(做见科,云)哥哥支揖。(店小二云)请家里坐吃酒去。秀才,你那里人氏?(正末云)哥哥,我那得那钱来买酒吃!小生是个穷秀才,三口儿探亲去来,不想遇着一天大雪,身上无衣,肚里无食,一径的来这里避一避儿。哥哥,怎生可怜见咱?(店小二云)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〉你们且进来避一避儿。(正末做同进科,云)大嫂,你看这雪越下的紧了也。(唱)

【倘秀才】饿的我肚里饥失魂丧魄,冻的我身上冷无颜落色。这雪呵,偏向俺穷汉身边乱洒来。(带云)大嫂(唱)你看雪深埋脚面,风紧透人怀,我忙将这孩儿的手揣。

(店小二做叹科,云)你看这三口儿,身上无衣,肚里无食;偌大的风雪,到俺店肆中避避。哪里不是积福处?家里来,家里来。我见这个人身上单寒,我早晨间供养的利市酒三蛊儿,我与那秀才蛊吃。兀那秀才,俺与你蛊酒吃。(正末云)哥哥,我那里得那钱钞来买酒吃?(店小二云)俺不要你钱钞。我见你身上单寒,与你蛊酒吃。(正末云)哥哥说不要小生钱,则这等与我蛊酒吃,多谢了哥哥。(做吃酒科,云)好酒也。(唱)

【滚绣球】见哥哥酒斟着磁盏台,香浓也胜琥珀,哥哥也你莫不道小人现钱多卖,问甚么新醉茅柴。(带云)这酒呵,(唱)赛中山宿酝开,笑兰陵高价抬,不枉了唤做那凤城春色,(带云)我饮一杯呵,(唱)恰便似重添上一件锦胎。(带云)这雪呵,(唱)似千团柳絮随风舞,(带云)我恰才咽下这杯酒去呵,(唱)可又早两朵桃花上脸来,便觉的和气开怀。

(旦儿云)秀才,恰才谁与你酒吃来?(正末云)是那卖酒的哥哥,见我身上单寒,可怜见我,与我了蛊酒吃。(旦儿云)我这一会儿身上寒冷不过,你怎生问那卖酒的讨一蛊酒儿也我吃,可也好也。(正末云)大嫂,羞人答答,教我怎生问他讨酒吃?(做对店小二揖科,云)哥哥,我那浑家问我那里吃酒来,我便道:"卖酒的哥哥见我身上单寒,与了我一蛊酒儿吃。"他便道:"我身上冷不过,怎生再讨得半蛊酒儿吃,可也好也。"(店小二云)你娘子也要蛊酒吃,来、来、来,俺舍这蛊酒儿与你娘子吃罢。(正末云)多谢了哥哥。大嫂,我讨了一蛊酒来,你吃,你吃。(俫儿云)爹爹,我也要吃一蛊。

(正末云)儿也,你着我怎生问他讨那?(又做揖科,云)哥哥,我那孩儿道:"爹爹,你那里得这酒与奶奶吃来?"我便道:"那卖酒的哥哥又与了我一蛊儿吃。"我那孩儿便道:"怎生再讨的一蛊儿我吃,可也好也。"(店小二云)这等,你一发搬在俺家中住罢。(正末云)哥哥,那里不是积福处!(店小二云)来、来、来,俺再与你这一蛊儿酒。(正末云)多谢了哥哥。孩儿,你吃、你吃。(店小二云)比及你这等贫呵,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?(正末云)我怕不肯!但未知我那浑家心里何如?(店小二云)你和你那娘子商量去。(正末云)大嫂,恰才那卖酒的哥哥道:"似你这等饥寒,将你那孩儿与了人可不好?(旦儿云)若与了人,倒也强似冻饿死了。只要那一份人家养的活,便与他去罢。(正末做见店小二,云)哥哥,俺浑家肯把这个小的与了人家也。(店小二云)秀才,你真个要与人?(正末云)是,与了人罢。(店小二云)我这里有个财主要,我如今领你去。(正末云)他家里有儿子么?(店小二云)他家儿女并没一个儿哩。(正末唱)

【倘秀才】卖与个有儿女的是孩儿命衰,卖与个无子嗣的是孩儿大采,撞着个有道理的爹娘是孩儿修福来。(带云)哥哥,(唱)你救孩儿一身苦,强似把万僧斋,越显的你个哥哥敬客。

(店小二云)既是这等,你两口儿则在这里,我叫那买孩儿的人来。(做向古门叫科,云)陈先生在家么?(陈德甫上,云)店小二,你唤我做甚么?(店小二云)你前日吩咐我的事,如今有个秀才,要卖他小的,你看去。(陈德甫云)在那里?(店小二云)则这个便是。(陈德甫做看科,云)是一个有福的孩儿也。(正末云)先生支揖。(陈德甫云)君子恕罪。敢问秀才那里人氏?姓甚名谁?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?(正末云)小生曹州人氏,姓周名荣祖,字伯成。因家业凋零,无钱使用,将自己亲儿情愿过房与人为儿。先生,你可作成小生咱。(陈德甫云)兀那君子,我不要这孩儿。这里有个贾老员外,他寸男尺女皆无,若是要了你这孩儿,他有泼天也似家缘家计,久后就是你这孩儿的。你跟将我来。(正末云)不知在那里住?我跟将哥哥去。(携旦儿同俫儿下)(店小二云)他三口儿跟的陈先生去了也。待我收拾了铺面,也到员外家看看去。(下)(贾仁同卜儿上,云)兀的不富贵杀我也。常言道:"人有七贫八富",信有之也。自家贾老员外的便是。这里也无人。自从与那一分人家打墙,刨出一石槽金银来,那主人也不知道,都被我悄悄的搬运家来,盖起这房廊、屋舍、解典库、粉房、磨房、油房、酒房,做的生意都如水也似的长将起来。我如今旱路上有田,水路上有船,人头上有钱,那一个敢叫我做穷贾儿?皆以员外呼之。但是一件,自从有这家私,娶的个浑家也有好几年了,争奈寸男尺女皆无,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产,教把那一个承领?(做叹科,云)我平昔间一文也不使,半文也不用,我可不知怎生来这么悭吝苦克?若有人问我要一贯钞呵,哎呀,就如同挑我一条筋相似。如今又有一等人叫我做悭贾儿,这也不必题起。我这解典库里有一个门馆先生,叫做陈德甫,他替我家收钱举债。我数番家吩咐他,或儿或女寻一个来,与我两口儿喂眼。(卜儿云)员外,你既吩咐了他,必然访得来也。(贾仁云)今日下着偌大的雪,天气有些寒冷。下次小的每,少少的酾些热酒儿来,则撕只水鸡腿儿来,我与婆婆吃一蛊波。(陈德甫同正末、旦儿、俫儿上,云)秀才,你且在门首等着,我先过去与员外说知。(做见科,贾仁云)陈德甫,我数番家吩咐你,教你寻一个小的,怎这般不会干事?(陈德甫云)员外,且喜有一个小的哩。(贾仁云)有在那里?(陈德甫云)现在门首。(贾仁云)他是个甚么人?(陈德甫云)他是个穷秀才。(贾仁云)秀才便罢了,甚么穷秀才!(陈德甫云)这个员外,有那个富的来卖儿女那!(贾仁云)你教他过来我看。(陈德甫出,云)兀那秀才,你过去把体面见员

外者。(正末做揖科,云)先生,你须是多与我些钱钞。(陈德甫云)你要的他多少?这事都在我身上。(正末云)大嫂,你看着孩儿,我见员外去也。(做入科,云)员外支揖。(贾仁云)兀那秀才,你那里人氏?姓甚名谁?(正末云)小生曹州人氏,姓周名荣祖,字伯成。(贾仁云)住了。我两个眼里偏生见不的这穷厮。陈德甫,你且着他靠后些,饿虱子满屋飞哩。(陈德甫云)秀才,你依着员外靠后些。他那有钱的是这等性儿。(正末做出科,云)大嫂,俺这穷的好不气长也(贾仁云)陈德甫,咱要买他这小的,也索要立一纸文书。(陈德甫云)你打个稿儿。(贾仁云)我说与你写:立文书人周秀才,因为无钱使用,口食不敷,难以度日,情愿将自己亲儿某人,年几岁,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。(陈德甫云)谁不知你有钱,只要员外勾了,又要那"财主"两字做甚么?(贾仁云)陈德甫,是你抬举我哩,我不是财主,难道叫我穷汉?(陈德甫云)是、是、是,财主,财主。(贾仁云)那文书后头写道:当日三面言定,付价多少。立约之后,两家不许反悔。若有反悔之人,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。恐后无凭,立此文书,永远为照。(陈德甫云)是了,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。他这正钱可是多少?(贾仁云)这个你莫要管我,我是个财主,他要的多少,我指甲里弹出来的,他可也吃不了。(陈德甫云)是、是、是,我与那秀才说去。(做出科,云)秀才,员外着你立一纸文书哩。(正末云)哥哥,可怎生写那?(陈德甫云)他与你个稿儿:今有过路周秀才,因为无钱使用,半自己亲和,年方几岁,情愿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。(正末云)先生,这财主两字也不消的上文书。(陈德甫云)他要这样写,你就写了罢。(正末云)便依着写。(陈德甫云)这文书不打紧,有一件要紧,他说后面写着:如有反悔之人,罚宝钞一千贯与不反悔之人。(正末云)先生,那反悔的罚宝钞一千贯,我这正钱可是多少?(陈德甫云)知他是多少?秀才,你则放心,恰才他也曾说来,他说我是个巨富的财主,要的多少,他指甲里弹出来的,着你吃不了哩。(正末云)先生说的是,将纸笔来。(旦儿云)秀才,咱这恩养钱可曾议定多少?你且慢写着。(正末云)大嫂,恰才先生不说来,他是个巨富的财主,他那指甲里弹出来的,俺每也吃不了,则管里问他多少怎的?(唱)

【滚绣球】我这里急急的研了墨浓,便待要轻轻的下了笔划。(俫儿云)爹爹,你写甚么哩?(正末云)我儿也,我写的是借钱的文书。(俫儿云)你说借那一个的?(正末云)儿也,我写了可与你说。(俫儿云)我知道了也。你在那酒店里商量,你敢要卖了我也!(正末云)呀!儿也,这是我不得已委实无奈,(俫儿做哭科,云)可知道无奈。则是活便一处活,死便一处死,怎下的卖了我也!(正末哭云)呀!儿也,想着俺子父的情呀,(唱)可着我班管难抬。这孩儿情性乖,是他娘肠肚摘下来。今日将俺这子父情可都撇在九霄云外,则俺这三口儿生扢扎两处分开。(旦儿云)怎下的撇了我这亲儿,兀的不痛杀我也!(正末哭唱)做娘的伤心惨惨刀剜腹,做爹的滴血簌簌泪满腮,恰便似郭巨般活把儿埋。

(做写科,云)这文书写就了也。(陈德甫云)周秀才,你休烦恼。我将这文书与员外看去。(做入科,云)员外,他写了文书也。你看。(贾仁云)将来我看:"今有立文书人周秀才,因为无钱使用,只食不敷,难以度日,情愿将自己亲儿长寿,年七岁,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。"写的好,写的好。陈德甫,你则叫那小的过来,我看看咱。(陈德甫云)我领过那孩儿来与员外看。(见正末云)秀才,员外要看你那孩儿哩。(正末云)儿也,你如今过去,他问你姓甚么,你说我姓贾。(俫儿云)我姓周。(正末云)姓贾。(俫儿云)便打杀我也则姓周。(正末哭科,云)儿也!(陈德甫云)我领这孩儿过去。员外,你看好个孩儿也。(贾仁云)这小的是好一个孩儿也。我的儿也,你今日到我家里,那街上的人问你姓甚么,你便道我姓贾。(俫儿云)我姓周。(贾仁云)姓贾。(俫儿云)我姓周。(做打科,云)这弟子孩儿养杀也不坚,婆婆,你问他。(卜儿云)好儿也,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。有人问你姓甚么,你道我姓贾。(俫儿云)便大红袍与我穿,我也则姓周。(卜儿打科,云)这弟子孩儿养杀也不坚。(陈德甫云)他父母不曾去哩,可怎么便下的打他?(俫儿叫科,云)爹爹,他每打杀我也!(正末做听科,云)我那儿怎生这等叫?他可敢打俺孩儿也!(唱)

【倘秀才】俺儿也差着一个字千般的见责,(云)那员外好狠也!(唱)那员外伸着五个指十分的便掴,打的他连耳通红半壁腮。说又不敢高声语,哭又不敢放声来,他则是偷将那泪揩。

(做叫科,云)陈先生,陈先生,早打发俺每去波。(陈德甫出见,云)是,我着员外打发你去。(正末云)先生,天色渐晚,误了俺途程也。(陈德甫入见科,云)员外,且喜,且喜,有了儿也。(贾仁云)陈德甫,那秀才去了么?改日请你吃茶。(陈德甫云)哎呀,他怎么肯去?员外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。(贾仁云)甚么恩养钱?随他与我些便罢。(陈德甫云)这个员外,他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,怎么倒要他恩养钱那?(贾仁云)陈德甫,你好没分晓!他因为无饭的养活儿子,才卖与我。如今要在我家吃饭,我不问他要恩养钱,他倒问我要恩养钱?(陈德甫云)好说。他也辛辛苦苦养这小的,与了员外为儿,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,做盘缠回家去也。(贾仁云)陈德甫,他若不肯,便是反悔之人,你将这小的还他去,教他罚一千贯宝钞来瓦解。(陈德甫云)怎么倒与你一千贯钞?员外,你则与他些恩养钱去。(贾仁云)陈德甫,那秀才敢不要,都是你捣鬼?(陈德甫云)怎么是我捣鬼?(贾仁云)陈德甫,看你的面皮,待我与他些。下次小的每天库。(陈德甫云)好了。员外开库哩。周秀才,你这一场富贵不小也。(贾仁云)拿来。你兜着,你兜着。(陈德甫云)我兜着。与他多少?(贾仁云)与他一贯钞。(陈德甫云)他这等一个孩儿,怎么与他一贯钞?忒少。(贾仁云)一贯钞上面有许多的宝字,你休看的轻了。你便不打紧,我便似挑我一条筋哩!倒是挑我一条筋也熬了,要打发出这一贯钞,更觉艰难。你则与他去,他是个读书的人,他有个要不要也不见的。(陈德甫云)我便依着你,且拿与他去。(做出见科,云)秀才你休慌,安排茶饭哩。这个是员外打发你的一贯钞。(旦儿云)我几盆儿水洗的孩儿偌大,可怎生与我一贯钞!便买个泥娃娃儿,也买不的。(正末云)想我这孩儿呀,(唱)

【滚绣球】也曾有三年乳十月胎,似珍珠掌上抬;甚工夫养得他偌大,须不是半路里拾的婴孩。(做叹科,唱)我虽是穷秀才,他觑人忒小哉!那些个公平买卖,量这一贯钞值甚钱财!(带云)员外,你的意思我也猜着你了。(陈德甫云)你猜着甚的?(正末唱)他道我贪他香饵终吞钓,我则道留下青山怕没柴,拚的个搠笔巡街。

(旦儿云)还了我孩儿,我们去罢。(陈德甫云)你且慢些,我见员外去。(正末云)天色晚也,休斗小生耍。(陈德甫入科,云)员外,还你这钞。(贾仁云)陈德甫,我说他不要么。(陈德甫云)他嫌少,他说买个泥娃娃儿也买不的。(贾仁云)那泥娃娃儿会吃饭么?(陈德甫云)不是这等说,那个养儿女的算饭钱来?(贾仁云)陈德甫,也着你做人哩。常言道:"有钱不买张口货"。因他养活不过,方才卖与人。我不要他还饭钱也够了,倒要我的宝钞?我想来,都是你背地里调唆他。我则问你怎么与他钞来?(陈德甫云)我说:"员外与你钞。"(贾仁云)可知他不要哩,你轻看我这钞了。我教与你,你把这钞高高的抬着,道:"兀那穷秀才,贾老员外与你宝钞一贯。"(陈德甫云)抬的高杀,也则是一贯钞。员外,你则快些打发他去罢。(贾仁云)罢、罢、罢!小的每开库,再拿一贯钞来与他。(做与钞科)(陈德甫云)员外,你问他买甚么东西哩,一贯一贯添。(贾仁云)我则是两贯,再也没的添了。(陈德甫云)我且拿与他去。(做出见科,云)秀才,你放心,员外安排茶饭哩。秀才,那头里是一贯钞,如今又添你一贯钞。(正末云)先生,可怎生只与我两贯,我几盆儿水洗的孩儿偌大,先生休斗小生耍。(陈德甫云)嗨!这都是领来的不是了!我再见员外去。(做入科,云)员外,他不肯。(贾仁云)不要闲说,白纸上写着黑字儿哩:"若有反悔之人,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。"这便是他反悔,你着他拿一千贯钞来。(陈德甫云)他有一千贯时,可便不卖这小的了!(贾仁云)哦!陈德甫,你是有钱的!你买么?快领了去,着他罚一千贯钞来与我。(陈德甫云)员外,你添也不添?(贾仁云)不添。(陈德甫云)你真个不添?(贾仁云)真个不添。(陈德甫云)员外,你又不肯添,那秀才又不肯去,教我中间做人也难。便好道"君子成人之美,不成人之恶。"罢、罢、罢!员外,我在你家两个月,该与我两贯饭钱,我如今问员外支过,凑着你这两贯,共成四贯,打发那秀才回去。(贾仁云)哦!要支你的饭钱凑上四贯钱,打发那穷秀才去,这小的还是我的。陈德甫,你原来是个好人。可则一件,你那文簿上写的明白,道陈德甫先借过两个月饭钱,计两贯。(陈德甫云)我写的明白了。(做出见科,云)来、来、来,秀才,你可休怪。员外是个悭吝苦克的人,他说一贯也不添。我问他支过两月的馆钱,凑成四贯钞,送与秀才。这的是我替他出了两贯哩。秀才休怪。(正末云)这等,可不难为了你?(陈德甫云)秀才,你久后则休忘了我陈德甫。(正末云)贾员外则与我两贯钱,这两贯是

先生替他出的。这等呵,倒是赍发了小生也。(唱)

【倘秀才】如今这有钱的度量呵,做不的三江也那四海,便受用呵,多不到十年五载,我骂你个勒掯穷民狠员外。或是有人家典缎匹,或是有人家当鐶钗,你则待加一倍放解。

(贾仁做出瞧科,云)这穷厮还不去哩!(正末唱)

【赛鸿秋】快离了他这公孙弘东阁门木呈外,(旦儿云)秀才,俺今日撇下了孩儿,不知何日再得相见也?(正末云)大嫂,去罢。(唱)再休想汉孔隔北海开尊待。(陈德甫云)秀才,这两贯钞是我与你的。(正末云)先生此恩,异日必当重报。(唱)多谢你范尧夫肯付舟中麦,(带云)那员外呵,(唱)怎不学庞居士豫放来生债?(贾仁做揪住,怒科,云)这厮骂我,好无礼也。(正末唱)他、他、他,则待掐破我三思台,(贾仁做推正末科,云)你这穷弟子孩儿,还不走哩。(正末唱)他、他、他,可便攧破我天灵盖,(贾仁云)下次小的每,呼狗来咬这穷弟子孩儿。(正末做怕科,云)大嫂,我与你去罢。(唱)走、走、走,早跳出了齐孙膑这一座连环寨。

(陈德甫云)秀才休怪,你慢慢的去,休和他一般见识。(旦儿云)秀才,俺行动些儿波。(正末唱)

【随煞】别人家便当的一周年下架容赎解,(带云)这员外呵,(唱)他巴到那五个月还钱本利该。纳了利从头儿再取索,还了钱文书上厮混赖。似这等无仁义愚浊的却有财,偏着俺的德行聪明的嚼齑菜。这八个字穷通怎的排,则除非天打算日头儿轮到来。发背疔疮是你这富汉的灾,禁口伤寒着你这有钱的害。有一日贼打劫火烧了您院宅,有一日人连累抄没了旧钱债。恁时节合着锅无钱买米些,忍饥饿街头做乞丐,这才是你家破人亡见天败。(贾仁云)你这穷弟子孩儿,还不走哩。(正末云)员外,(唱)你还这等苦克瞒心骂我来,直待要犯了法遭了刑你可便恁时节改。(同旦儿下)

(贾仁云)陈德甫,那厮去了也。他去则去,敢有些怪我?(陈德甫云)可知哩。(贾仁云)陈德甫,生受你。本待要安排一杯酒致谢,我可也忙,不得工夫。后堂中盒子里有一个烧饼,送与你吃茶罢。(同下)

第三折

(小末扮贾长寿领兴儿上,诗云)一生衣饭不曾愁,赢得人称贾半州。何事老亲能善病,教人终日皱眉头。自家贾长寿便是。父亲是贾老员外,叫做贾仁。母亲亡化已过。靠着祖宗福德,有泼天也似的家缘家计。俺父亲则生的我一个,人口顺都唤我做钱舍。我见一日不使三五两银子过不去。岂知俺父亲他一文也不使,半文也不用,这等悭吝的紧。俺枉叫做钱舍,不得钱在手里,不曾用的个快活。近日俺父亲染病,不能动止。兴儿,我许下乐岳泰安神州烧香去,与俺父亲说知,多将些钱钞,等我去还愿。兴儿,跟着我见父亲去来。(下)(小末同兴儿扶贾仁上,云)哎呀,害杀我也。(做叹科,云)过日月好疾也!自从买了这个小的,可早二十年光景。我便一文不使,半文不用。这小的他却痴迷愚滥,只图穿吃,看的那钱钞便土块般相似,他可不疼。怎知我多使了一个钱,便心疼杀了我也!(小末云)父亲,你可想甚么吃那?(贾仁云)我儿也,你不知我这病是一口气上得的。我那一日想烧鸭儿吃,我走到街上,那一个店里正烧鸭子,油渌渌的。我推买那鸭子,着实的挝了一把,恰好五个指头挝的全全的。我来到家,我说盛饭来我吃,一碗饭我一咂一个指头,四碗饭咂了四个指头。我一会瞌睡上来,就在这板凳上,不想睡着了,被个狗舔了我这一个指头,我着了一口气,就成了这个病,罢、罢、罢!我往常间一文不使,半文不用。我今病重,左右是个死人了,我可也破一破悭,使些钱。我儿,我想豆腐吃哩。(小末云)可买几百钱?(贾仁云)买一个钱的豆腐。(小末云)一个钱只买得半块豆腐,把与那个吃?兴儿,你买一贯钞罢。(贾仁云)只买十文钱的豆腐。(兴儿云)他则有五文钱的豆腐,记下账,明白讨还罢。(贾仁云)我儿,恰才见你把十文钱都与那卖豆腐的了?(小末云)他还欠着我五文哩,改日再讨。(贾仁云)寄着五文,你可问他姓甚么?左邻是谁?右邻是谁?(小末云)父亲,你要问他邻舍怎的?(贾仁云)他假使搬的走了,我这五文钱问谁讨?(小末云)直是这等。父亲,你孩儿趁父亲在日,画一轴喜神,着子孙后代供养着。(贾仁云)我儿也,画喜神时不要画前面,则画背身儿。(小末云)父亲,你说的差了,画前面才是,可怎么画背身的?(贾仁云)你那里知道,画匠开光明,又要喜钱。(小末云)父亲,你也忒算计了。(贾仁云)我儿,我这病觑天远,入地近,多分是死的人了。我儿,你可怎么发送我?(小末云)若父亲有些好歹呵,你孩儿买一个好杉木棺材与父亲。(贾仁云)我的儿,不要买,杉木价高,我左右是死的人,晓的甚么杉木、柳木!我后

门头不有那一个喂马槽,尽好发送了!(小末云)那喂马槽短,你偌大一个身子,装不下。(贾仁云)哦,槽可短,要我这身子短,可也容易。使斧子来把我这身子拦腰剁做两段,折叠着,可不装下也!我儿也,我嘱咐你,那时节不要咱家的斧子,借别人家的斧子剁。(小末云)父亲,俺家里有斧子,可怎么问人家借?(贾仁云)你哪里知道,我的骨头硬,若使我家斧子剁卷了刃,又得几文钱钢!(小末云)直是这等。父亲,你孩儿要上庙与父亲烧香去,与我些钱钞。(贾仁云)我儿,你不去烧香罢了。(小末云)孩儿许下香愿多时了,怎好不去?(贾仁云)哦,你许下愿来,这等,与你一贯钞去。(小末云)少。(贾仁云)两贯。(小末云)少。(贾仁云)罢、罢、罢,与你三贯,可忒多了。我儿,这一桩事要紧,我死之后休忘记讨还那五文钱的豆腐。(下)(兴儿云)小哥,不要听那老员外。你自去开库,拿着十个金子、十个银子,一千贯钞,我跟着你烧香去来。(小末云)兴儿,你说的是。我开了库,取了十个金子、十个银子、一千贯钞,到庙上烧香去来。(同兴儿下)(净扮庙祝上,诗云)官清司吏瘦,神灵庙主肥。有人来烧纸,则抢大公鸡。小道是东岳泰安州庙祝。明日三月二十八日,是东岳圣帝诞辰,多有远方人来烧香。我扫的庙宇干净,看有甚么人来。(正末同旦儿上,云)叫化咱,叫化咱……可怜见俺天捱无倚,无主无靠,卖了亲儿,无人养济,长街上可有那等舍贫的爹爹、奶奶呵!(唱)

【商调】【集贤宾】我可便区区的步行离了汴梁,(带云)这途路好远也!(唱)过了些山隐隐更和这水茫茫。盼了些州城县镇,经了些店道村坊。遥望那东岱岳万丈巅峰,怎不见泰安州四面儿墙匡?(云)婆婆,这前面不是东岳爷爷的庙哩?(唱)这不是仁安殿盖造的接上苍,掩映着紫气红光。正值他春和三月天,(带云)婆婆,(唱)早来到仙阙五云乡。

【逍遥乐】这的是人间天上,烧是的御赐名香,盖的是那敕修的这庙堂。我则见不断头客旅经商,还口愿百二十行。听的道是儿愿爹爹寿命长,又见那校椅上顶戴着亲娘。我这里千般感叹,万种凄惶,百样思量。

(带云)庙官哥哥,俺两口儿一径来还愿的,赶烧炷儿头香,暂借一坨儿田地,与我歇息咱。(庙祝云)这老人家好苦恼也。既是还香愿的,我也做些好事,你老两口儿就在这一塌儿干净处安歇,明日绝早起来,烧了头香去罢。(正末云)谢了哥哥。婆婆,我和你在此安歇,明日赶一炷头香咱。(旦儿云)佛啰,俺那长寿儿也!(小末同兴儿上,云)兴儿,你看这庙上人好不多哩!(兴儿云)小哥,咱每来迟,那前面早下的满了也。(小末云)天色已晚,我们拣个干净处安歇。兴儿,这搭儿干净处,被两口叫化的倒在这里,你打起那叫化的去。(兴儿云)兀那叫化的,你且过一壁。(正末云)你是那个?(兴儿云)这弟子孩儿,钱舍也不认的?(做打科)(正末云)哎呀,钱舍打杀我也。(庙祝云)这厮无礼,甚么钱舍?家有家主,庙有庙主,他老子那里做官来,叫做钱舍?徒弟,拿绳子来绑了他送官去。(兴儿云)庙官,你不要闹,我与你一个银子,借这埚儿田地,等俺歇息咱。(庙祝云)哦,你与我这个银子,借这里坐一坐?我说老弟子孩儿,你便让钱舍这里坐一坐儿!自家讨打吃!(正末云)俺这无钱的好不气长也。(旦儿云)老的,咱每依着他那边歇罢。(正末唱)

【金菊香】这的是雕梁画栋圣祠堂,又不是锦帐罗帏你的卧房,怎这般厮推厮抢赶我在半壁厢?(兴儿云)你这老弟子孩儿,口里唠唠叨叨的,还说甚么哩?(正末唱)你、你、你,全不顾我这鬓雪鬟霜,(云)你这厮还要打谁?婆婆,你向前着,我不信。(唱)你可敢便打、打、打这个八十岁病婆娘?

(云)庙官哥哥,一个甚么钱舍,将俺老两口儿赶出来了。(庙祝云)他是钱舍,你两个让他些便了。俺明日要早起,自去睡也。(下)(小末云)你这老弟子孩儿,你告诉那庙官便怎的?我富汉打杀你这穷汉,只当拍杀个苍蝇相似。(正末唱)

【醋葫芦】你道是没钱的好受亏,有钱的好使强。你和俺须同村共疃近邻庄,(兴儿云)你这叫化的不强嘴哩。(正末唱)俺也是钱里生来钱里长。怎便打的俺一个不知方向!你须不是泰安州官府到此压坛场。(兴儿云)官便不是官,叫做钱舍。(正末云)俺这无钱的好不气长也。(旦儿云)老的,你与他争甚么,俺每将就在那边歇罢。(正末唱)

【梧叶儿】这都是俺前生业,可着俺便今世当,莫不是曾烧着甚么断头香?揾不住腮边泪,挠不着心上痒,割不断俺业情肠。(带云)哎!(唱)俺那长寿儿也,我端的可便才合眼又早眠思梦想。

(贾仁扮魂上,云)自家贾仁的便是。那正主儿来了,俺今日着他父子团圆,双手交还了罢。(做叹科,云)那小的那里知道是他的老子?这老子那里知道是他的儿子?我与他说知。兀那老子,那个不是你的儿子?(正末做认科,云)俺那长寿儿也。(小末打科)(贾仁又上,云)兀那小的,那个不是你老子?(小末做叫科,云)父亲,父亲。(正末应云)哎!哎!哎!(小末云)兴儿,与我打这老弟子孩儿。(兴儿云)这叫化的好无礼也。(正末云)你叫我三声父亲,我应你三声,你怎生打我那?(唱)

【后庭花】你不肯冬三月开暖堂,你不肯夏三月舍义浆。则你那情狠身中病,则你那心平便是海上方。您爷呵,休想道是安康,稳情取无人埋葬。泪汪汪甚人来守孝堂,急慌慌为亲爷来献香。我痛杀杀身躯儿无倚仗,他絮叨叨还口愿都是谎。我骨胀胀傍人谁尽让,他气昂昂不做好勾当。

【柳叶儿】他也似个人模人样,衠一片不本分的心肠。有一朝打在你头直上,天开眼无轻放,天还报有灾殃,稳情取家破人亡。

(小末云)天色明了也。兴儿,随俺烧香去来。(做上香科,云)东岳爷爷,可怜见俺父亲患病在床,但得神明保佑,指日平安。俺贾长寿情愿烧三年香,望东岳爷爷鉴察咱。(正末同旦儿打嚏科,云)阿嚏。(小末云)则愿俺的父亲无病无痛。(正末又打嚏科,云)阿嚏。(小末云)则愿俺的父亲无灾无难。(正末又打嚏科,云)阿嚏。(卜儿云)老的,咱们早些烧香去。(正末做拜科,云)东岳爷爷,则愿俺长寿儿无病无痛。(小末做打嚏科,云)阿嚏。(正末云)则愿俺长寿儿无灾无难。(小末又做打嚏科,云)阿嚏。(正末云)则愿俺长寿儿早早相见咱。(小末又做打嚏科,云)阿嚏。(兴儿上,云)阿嚏,阿嚏。(庙祝上,云)阿嚏,阿嚏。(小末云)兴儿,打那老弟子孩儿。(兴儿云)你这叫化的,快走过一边去。(正末做哭科,云)俺那长寿儿也。(唱)

【高过浪来里煞】但得见亲生儿俺可也不似这凄惶,他、他、他,明欺负俺无人侍养。(做哭科,云)俺那长寿儿也。(唱)想着俺长寿儿来,也和他都一般家血气方刚。(带云)婆婆,(唱)则俺这受苦的糟糠,卖儿呵也合将咱拦当。俺可甚么养小防备老,栽树要阴凉。想着俺那忤逆的儿郎,便成人也不认爷娘。有一日激恼了穹他,要整顿着纲常,你可不怕那五六月的雷声骨碌碌只在半空里响。

【尾声】为一家父母昌,生下辈子孙旦。灵椿一株老,丹桂五枝芳。古贤人教子有义方,您家里出不的个伯俞泣杖,量你个看钱奴也学不的窦十郎。(同旦儿下)

(小末云)兴儿,烧罢香也。随俺回家去来。(同下)

第四折

(店小二上,诗云)不是自家没主顾,争奈酒酸长似醋。这回若是又酸香,不如放倒望竿做豆腐。自家店小二的便是。开开门面,挑起望子,看有甚么人来。(正末同旦儿上,云)婆婆,俺烧罢香也,回家去来。(旦儿云)老的,俺和你行动些儿咱。(正末唱)

【越调】【半鹌鹑】赛五岳灵神,为一人圣慈。总四海神州,受千年祭祀。护百二山河,掌七十四司。献香钱,火醮纸。积善的长生,造恶的便死。

【紫花儿序】一个那颜回短命,一个那盗跖延年,一个那伯道无儿。人都道威灵有验,正直无私,劝化的人心慈。现如今神祠东岱岳新添一个速报司,大刚来祸无虚至。只要你恶事休行,择其这善者从之。(旦儿做心疼科,正末云)婆婆,你做甚么?(旦儿云)老的也,我一阵急心疼,你那里讨一杯儿酒来我吃。(正末云)你害急心疼,我去那酒店里讨一蛊酒去咱。哥哥,俺这婆婆害急心疼呵,对门那一家儿有这急心疼的药,施舍与人,你问他讨一服去。(正末云)是真个?俺去对门讨一服儿急心疼药去来。(同旦儿下)(店小二云)大清早起,利市也不曾发,这两个老的就来教化酒吃,被我支他对门讨药去了。便心疼杀他,也不干我事。我自前后执料去也。(下)(陈德甫上,云)自家陈德甫的便是。过日月好疾也,自从贾老员外买了那个小的,今经可早二十年光景了。老员外一生悭吝苦克,今亡逝已过。那小的长立成人,比他父亲在日,家私越增添了。他父亲在日,人都叫他做钱舍,如今那小的仗义疏财,比老员外甚的不同,人都叫他做小员外。老夫一向在他家上些帐目,这几年间精神老惫,只得辞了馆,开着一个小小药铺,施舍些急心疼的药。虽则普济贫人,然也有病好的,酬谢我些药钱,我老夫也不敢辞,好将来做药本。今日铺里闲坐,看有甚么人来。(正末同旦儿上,见科,云)先生可怜见,我那婆婆害急心疼,说先生施的好药,好汉不揣,求一服儿咱。(做揖科,陈德甫云)老人家免礼。有、有、有,我这一服药与你那婆婆吃了,登时间就好。则要你与我传名,我叫做陈德甫。(正末云)多谢了。先生叫做陈德甫,陈德甫……婆婆,这陈德甫名和好熟也!(旦儿云)老的,咱卖孩儿时做保人的,不是陈德甫?(正末云)是真人。我过去认他婆。(做认科,云)陈德甫先生,原来你也这般老了也。(陈德甫云)这老儿就来诈熟也。(正末唱)

【小桃红】你这般雪盔白发鬓如丝,(陈德甫云)你说的是几时的话?(正末唱)我说的是二十年前事。(陈德甫云)兀那老的,你那里人氏?姓甚名谁?(正末唱)你问我姓甚名谁那里人氏?(陈德甫云)你因何认得老夫来?(正夫唱)说起来痛嗟咨。常言道:闻钟始觉山藏寺,这搭儿里曾卖了一个小厮。(陈德甫云)你莫不是卖儿子的周秀才么?(正末唱)我常记的你个恩人名字,(陈德甫云)你还记得我赍发你那两贯钱么?(正末唱)我怎敢便忘了你那周急济贫时?(陈德甫云)秀才,你欢喜咱。你那孩儿贾长寿,如今长立成人了也。(正末云)贾老员外好么?(陈德甫云)老员外亡化过了也。(正末云)死的好,死的好!打俺孩儿的那妇人有么?(陈德甫云)那婆婆早些死了也。(正末云)死的好,死的好。(唱)

【鬼三台】则他这庞居士,世做的亏心事,恨不把穷民勒死。满口假悲慈,可曾有半文儿布施?(带云)想他两贯钞强买俺孩儿时节,还要与俺算饭钱哩。(唱)空掌着精金响钞百万资,偏没个寸男尺女为继嗣。俺倒不如郭巨埋儿,也强似明达卖子。(云)陈先生,俺那长寿孩儿好么?(陈德甫云)贾员外的万贯家财,都是你的孩儿贾长寿掌把着,人皆叫他做小员外哩。(正末云)陈先生可怜见,着俺那孩儿来厮见一面,可也好也?(陈德甫云)你要见他,待我寻他去。(小末上,云)自家贾长寿的便是。自从泰安山烧香回来,父亲亡逝过了,如今营葬已毕,无甚么事,去望陈德甫叔叔走一遭。(做撞见科,云)叔叔,我一径来望你也。(陈德甫云)小员外,你欢喜咱。(小末云)俺喜从何来?(陈德甫云)我老实的说与你知。你当初原不是贾老员外的儿子。你父亲是周秀才,偶在打员外家经过,我是保见人,将你卖与那员外为儿。你今日长立成人,现有你的一双父母在这里,要与你相见。我说兀的做甚,二十年来把你瞒,老夫说着尚心酸。可怜你生身父母饥寒死,直与陌路傍人做一般。(做见科,云)则这两个,便是你的父亲母亲,你拜他咱。(小末做认科,云)这是我父亲母亲?住、住、住,泰安神州,我打的不是你来?(正末云)婆婆,泰安神州打俺的,不是这厮么?(旦儿云)俺认的,他正叫做钱舍哩。(正末唱)

【调笑令】俺待和这厮,厮扌果的见官司,不俫,俺只问你这般殴打亲爷甚意思?无非倚恃着钱神,把俺相轻视。(小末云)俺着实是不认的你。(正末云)噤声。到今日呵,(唱)可早知一家无二,父子们厮见非同造次,(带云)婆婆,(唱)想他也只是个忤逆的孩儿。(陈德甫云)端的怎生来?老人家请息怒。(正末云)我告他去。(陈德甫云)小员外,似此怎了也?(小末云)叔叔,你不知道,我在泰安神州打了他来。他如今要告我去,我如今与他些东西,买嘱他罢。(陈德甫云)与他甚么东西?(小末出砌末科,云)我与他一匣子金银,只买一个不言语。(陈德甫云)怎么买个不言语?(小末云)他若不告我,我便将这一匣子金银都与他;若告我,我拚的把这金银官府上下打点使用,我也不见得便输与他。(陈德甫云)小员外,你放心,我和他说去。(见正末云)老人家,你见这一匣子金银么?那小员外要与你买个不言语。(正末云)怎生是买个不言语?(陈德甫云)你若是不告他呵,把这匣金银与你;你若告他呵,将这金银去官府上下打点使用,他也没事。两桩儿随你自拣去。(正末云)婆婆,孩儿在泰安神州打俺时节,他也不认得俺。(旦儿云)你个爱钱的老弟子孩儿。(正末云)将钥匙来打了这锁,待我看这银子咱。(做看,惊科,云)这银子上凿着"周奉记",周奉记?可不原是俺家的来!(陈德甫云)怎生是你家的?(正末云)俺祖公公止叫做周奉记哩。(唱)

【幺篇】猛觑了这字,是俺正明师,想祖上留传到此时。是儿孙合着俺儿孙使,若不沙,怎题着公公名氏!(带云)贾员外,贾员外,(唱)亏了他二十年用心把钥匙,也则是看守俺祖上的金赀。

(店小二上,云)闻得小员外认着了他亲爷亲娘,我去看咱。(做见科,云)老人家,你那婆婆害急心疼,可好了么?(正末云)多谢哥哥,俺婆婆好了也。想起二十年前,曾在你店里,你不舍与我三蛊儿酒吃么?(店小二云)小子没记性,这远年的帐都忘了也。(正末云)孩儿,你依着我者:陈德甫先生二十年前曾为你赍发俺两贯钞,俺如今半这两个银子谢他。(陈德甫云)我则是两贯钞,怎好换你两个银子?那贾老员外一生爱钱,也不曾赚得这等厚利,这个我老夫决不敢当。(正末唱)

【天净纱】若不是陈先生肯把恩施,俺周荣祖争些和雪里停尸。则这两贯钞俺念兹在兹,常恐怕报不得你故人之赐,又何须苦苦推辞。

(陈德甫云)多谢了老员外。(正末云)卖酒的哥哥,我当日吃了你三蛊酒,如今还你这一个银子。(店小二云)这个小子也不敢受。(正末唱)

【秃厮儿】论你个小本钱茶坊酒肆,有甚么大度量仗义轻施,你也则可怜俺饥寒穷路不自支。如今这银一个,酬谢你酒三卮,也见俺的情私。(店小二云)这等,小子收了,多谢老员外。(正末云)孩儿,这多余的银子,你与我都散与那贫难无倚的。可是为何?这二十年来俺骂的那财主每多了也。(唱)

【圣药王】为甚么骂这厮,骂那厮,他道俺贫儿到底做贫儿。又谁知彼一时,此一时,这家私原是俺家私,相对喜孜孜。

(小末云)父亲,你孩儿都依你便了。(旦儿云)俺一家同到泰安神州回香去来。(正末唱)

【收尾】这的是贫穷富贵皆轮至,(做笑科)(陈德甫云)老员外,你笑甚来?(正末云)俺不笑别的,(唱)笑则笑贾员外一文不使。单为这口衔垫背几文钱,险送了拽布拖麻孝顺子。

(灵派侯上,云)周荣祖,你如今省悟了么?这二十年光景,你可都看见了也。(正末同众拜伏科,云)是那方神圣降临,愚民不知,乞赐指示。(灵派侯云)吾神乃灵派侯是也。你一行都跪着,听吾神吩咐:(词云)想为人禀命生于世,但做事不可瞒天地。贫与富前定不能移,笑愚夫枉使欺心计。周秀才卖子受艰难,贾员外悭吝贪财贿。若不是陈德甫仔细说分明,怎能够周奉记父子重相会。(同下)

题目穷秀才卖嫡亲儿男

正名看钱奴买冤家债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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